推荐人语/李犁

水子是近年突然“冒”出来的女诗人，倏忽之间，国内的很多大刊都发了组诗，还在上万诗人参加的诗歌大赛中获大奖。她的诗像东北平原上野生的马莲花，纤秾而亲切，简朴而惊心。她有着天生的艺术灵觉，跃出常人的视阈，在熟俗的事物中有令人吃惊的新发现，这就是感觉之奇和想象之远。与此相反，诗的根须却深深地扎进生命，扎进人性之核，她的诗因而有了真挚和感动。这说明她的诗里有真气，气的急遽与舒展，带出节奏的抑扬顿挫和境界的逶迤和壮丽，这是气韵更是冲击力。

水子，本名刘艳丽。诗歌散见《诗刊》《星星》《诗选刊》《绿风》等文学刊物。获《诗选刊》年度优秀诗人奖，首届“浪漫海岸”杯国际华文爱情诗一等奖，首届“仙女湖杯”爱情诗大赛一等奖等。著有诗集《水之痕》。

母土

那是我唯一的母亲——

墓地上的一抔土，构成母爱最后的去向

这么多年，旷野上年轻的乌鸦老了

墓旁一棵小榆树的单薄与沉默

是岁月对死亡的退让

我不知道该怎样热爱这抔母土

让她在光天化日下，为一些人让出活路

更不知道，怎样以一颗安宁之心

看那只乌鸦，像乡下穷亲戚一样

继续苍老下去

我苦恼于这种纠结的方式，苦恼此生

看到的真相越来越少

篝火诗会上的小男孩

在玉壶镇

我们都为成为荣誉村民而兴奋

是的，那个小男孩

像一束光，指着我手里的证书

关键是他问到：诗歌是什么呢

哦。诗歌是什么呢

他的小忧郁。世界突然微缩成的小

群山为一个孩子，多情地存在......

——熊熊篝火中，我朗诵了

诗人李琦的《白菊》

诗歌的另一种要义，征服着一切

除了山谷越陷越深，除了惊涛消失进树丛

石雕园

经历了第二次、第三次疼痛

这些石块仍具有圆形、正方形

以及多边形的头颅

像路过的众多人的脸

从来没有一种无缘无故的木然与沉重

而刻刀不死

悬崖在自己的碎屑中

嘶喊着，飞溅出一个又一个

上帝的原型

远去的马匹

遇到它们，开始是一匹

然后，陆续出现四五匹。在刚刚泛绿的

草甸子上，偶尔抬头张望一下

来自乌云里的动车，轰鸣着冲进另一种欲望

哦。如果止于这样的叙述

在一场大雨过后，我这个笨拙的陌生人

在草原滚落迷途之前，在马群消失的

痕迹中央——驯服它们

然而，我坐在动车上

只看到从寂静移向寂静——

一把被草喂养的刀子，一闪而过

琴声从未传来

——我承认，我一无所有

青石板踩在脚下，无法还原雨中的私生活

细微的沙沙声，让我与一架古风琴并肩而立

当年的老史密斯无家可归，久居在琴键上

与我共持光阴里的旧账本，向自己宣读

我们眼内都有沙子，生在孤岛

口袋里装满人间烟火、大河之波和海潮击岸

古老的味道，离岸的颤动。那些寄生在

沙粒内的脚印还给踏板一个去处

好像琴声从未传来，实木纹理

私藏着忽左忽右的高低音

我被这种高低音推出门外，过分的安静

浮现出年前的旷达，空巷子总是不见一人

对面壁立石刻垂直坠下百年的孤独

依然是谜一样幽深

我真的来过吗？今人风雅，淡蓝的感伤

再大不过芭蕉叶——

松萝

周围，真是又轻又安静

仿佛谁发出声响，林子就将会抛弃谁

日光投下暗暗涌动的影子

一串串松萝，是神赐予我们的事物

不染一丝尘埃的垂直于神

它们是在体内，放养了数不清的马

召唤我们，像马鬃的颜色那样——

透明并充满广袤——

好像，我们一生路过的木质的光泽

与香格里拉的百里虫鸣在重叠

迷失

我省略掉的——

唯有穿墙而过的缓慢的古琴声

几朵扶桑花，视我为熟人，而不是

海市蜃楼中的恍惚

多情一如青苔，倚墙而望

宽广得辽阔：唇际的歧途，古代戛然而止

百年榕树被风吹了百年，气根悬垂

指向真，也指向假。粗壮的树干绕过我，绕过高墙

依然撞见呢喃的琴曲，愁肠百转的轮回

我是擅自闯入、下一秒才学会失忆的人

隔世风景未变，体内早已无刺。矮如苔藓的植物

与我同用一条河的激荡

只是重叠于此刻的濛濛细雨

有人轻轻抛过来古巷，再递给另一群

在空中造海的人，完成一次触手可及的迷幻

这一生遇到的河流

“这一生遇到过的河流

还会以另一种方式再见”

还有什么周而复始的安静

代替肉身自醒

我确定老水车是一只头羊

橘子花倒映在河面

就变成了星星点点的河水

慢慢消耗玻璃内部

重要的东西

我仿佛在河中，也流淌了一遍

除了飞走的油菜花

没有什么，不是液态的

没有什么，未被古老的技法

轻轻弹拨

西山，南山

无需知道是西山还是南山

那时，我第一次被鸟儿从梦里拉出来

看清它们的族群，置错边界

原型除外，木纹和香案的虔诚清晰可见

像游人幻化的木棉。花开无声

花谢时听到万籁静止

山中女神的长发错位了我走过的山路

佛曲向左移动诗人们的倾听，到大山深处

他们的眼中尽是消解，是圣徒归来

我仍保持红酒的姿态，高脚杯跟紧惶惑

在一个小角落，侧目奢华俗世

不愿为任何人饮下虚词

我还是醉在第二杯酒中——

偶然回忆起晚宴上独坐的人，所沉寂的

未经持刀人打破的排列

原野

——这苍茫之地

一片芦苇迎向劲风，仰起头

在枯萎中举着猎猎白旗

如圣女之吻，原野是

性情温顺的小兽饮水之后

被驯服的影像

我看到治疗人世的药

直立在前方，仿佛野菊花的古老

黑喜鹊、乌鸦群、白桦树

被空旷所包围，它们用一生审视着

从自身传递过来的

那长长的低音

盲者

所有想说的话，他都说给了南山

南山的草，为一个人

省略掉了滔滔不绝

对自己影子的失语者，仿佛

一辈子都在欲言又止，一辈子都在宽恕

南山已经很旧了

他活着的方式，就是倾听

像夜空倾听着自身的蓝

经幡倾听着玛尼堆——

老树

从生活的脸上被连根拔掉

几块木屑，散落在

那棵40年老榆树原来的位置

路过这里的人

眼睛和耳朵已荒废多年

唯老树不知去向

用一个深坑，向施暴者

讨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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